一片濛濛的光,像什么细碎的温柔的羽毛般洒落在眼睑。迷糊间耳朵里传来遥远的稚嫩的笑声,仿佛由远及近般渐渐变得清晰。
爆豪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温柔的暖阳中。
昏迷前的记忆仍然停留在那个废弃的生物研究所里,但眼前却是一片青青的草地。泛白到彷如虚幻的阳光下,几个孩子正追着一个小皮球奔跑,笑声就是由他们传来。就在爆豪想着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时,画面的边界突然出现了一个白发的看起来很温柔的女人,她微笑看着这一幕,喊道:“吃饭了哦,回家了。”
然后又说:“焦冻,不要跑得太快!”
熟悉的名字让爆豪一震,猛地扭过头去,只见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软糯地“嗯!”了一声,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女人的怀里。
他从那天真活泼的身影上看不到任何那个冰冷漠然的男人的影子,但他那标志性的红白头发却印证着爆豪的猜测——
因为短暂的结合关系,他看到了轰焦冻的记忆。
此刻的轰焦冻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父亲严厉,母亲慈爱,哥哥姐姐爱护,是个快乐的小男孩。这世上的快乐都相似,不幸的理由却各不同。爆豪知道他一定是不幸的,并为着那不知何时到来的不幸,他无法完全为小男孩的笑脸而高兴。然后有一天,小焦冻觉醒了。哨兵家庭出生的他很快明白这是什么,兴冲冲跑到厨房将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了母亲,迎来的却是一只残忍的手和滚烫的开水。
“你这女人,做什么!”
爆豪想阻止她,但他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
小焦冻挣扎着,发出哭叫声,母亲却充耳不闻,无神的双眼里大滴大滴落泪,
“你为什么要是哨兵?”
“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人一样?”
小焦冻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母亲的神情和话语深深地印入他的灵魂。
快乐结束,不幸降临,青青草地上不再有他的身影。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焦冻,你是完美的作品!”
所以那个女人如此年轻,却已经有了这么多孩子,因为一直到轰焦冻出生,才终于生出了符合“标准”的孩子。
“在你学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前,不准出来!”
于是他被关在了最高的阁楼里,只有一个透气的窗口。
他蹲在阁楼里没日没夜地哭。
爆豪从不知道这个坚冰一样凡事不为所动的家伙从前竟然是个哭包!
“别哭啊!”
“站起来!”
“怂个毛线!”
他在阁楼里徒劳地打着转,嘴唇张合着,却动荡不了20多年前的空气也无法传播,只余愤然和不甘。
日子一天一天过,小焦冻最开始还会在休息时偷偷垫着脚扒在窗缝上偷看楼下玩闹的哥哥姐姐,后来却渐渐不看了,再后来连窗口那儿也不再去。他也渐渐地不再闹,不再说话,甚至不再有表情。
脸颊上的绷带跌落,留下一个永远的疤痕,和一双不会再流泪的眼睛。
那窗口虽然开在那里,于他却是无用。
他的世界慢慢闭合,再也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他终于渐渐长成了,爆豪所熟悉的那个目中无人的黑暗哨兵轰焦冻。
只是从前他以为轰焦冻的目中无人是出于出生好、能力强的高傲,但现在他明白,他目中无你,就只是单纯的他并没有在看着你而已。他也终于明白轰所说的,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自己对抗是什么意思。他厌恶神游、厌恶狂化、厌恶结合热,因为哨兵的这一切不稳定造成了他母亲的悲剧,并将这悲剧转移到他的身上。所以他和自己、或者说和自己体内那股不稳定的力量战斗着。独自战斗,因为他拒绝一切向导和向导素……这无疑是痛苦的,好多次爆豪觉得他要撑不下去了,但他却都撑了过来。
他是天赋异禀的,也是坚韧努力的。
但在获得力量和自由的过程里,他也失去了作为人的共情力和同理心。
在爆豪的视线里,他面无表情地穿过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好意或恶意的人群,看到他被畏惧、被排斥,被在背后议论纷纷。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不理解,也不在意。
最后他看到自己给了他一拳。
“你在看哪里?!”
爆豪张开眼睛。
鼻腔里传来血腥味和变异犬的臭味儿,标志他终于魂归原地,但他的思维却仍然还在不停地回忆着轰的记忆。那个人如此排斥向导,却又会如何对待他呢?无法控制地想着这个问题。但他还记得这里是敌人的阵地,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清醒,并寻找其他人的方位。
其实也不用寻找,轰焦冻就躺在他旁边。
看清他的一瞬间,爆豪愣住了。
“你……”
他从未见过轰如此虚弱的样子。他脸色苍白地轻轻喘着气,被汗水湿透的额发凌乱地贴在前额,灰白的嘴唇上残留着褐色的血迹——而在他整个手臂和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咬痕。他咬得太狠,那伤口像是被密集的钉子扎过一般,留下无数殷红的血孔,惨不忍睹。爆豪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与脑海里那些残酷的画面重叠……
他为什么可以对自己这么狠?
他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狠?
“抱歉。”他不由颤了颤,听到轰有些虚弱地轻轻道,“我没能忍住。”
没能忍住对他来说似乎是个耻辱的答案。
似乎比起爆豪是个向导,比起爆豪“欺骗”他的事实,他更不能原谅这一点。
他对这一切的拒绝使爆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他们明明才刚刚进行了亲密的负距离接触,甚至还建立了临时的标记,如果继续加强、复刻这个标记,甚至能成为永久的标记,他们将成为离彼此最近的人……但此刻他却觉得,他已经离轰更远了。
“我……”
一种强烈的失去的无力感攫取了他,他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轰似乎很疲惫,半闭着眼睛,也没有再说话。
躺在不远处的切岛慢慢醒了,紧接着一直掉线的上鸣也终于醒了。两个人互看一眼,又望望爆豪这边,还来不及交流一句话,中央的电视机啪嚓一下,又亮了。
死柄木的脸出现在电视屏幕中,他啪啪地鼓了几下掌,
“惊人,真是惊人,竟从没人发现你是个向导!”
他似乎真的因为观摩到了好东西而惊叹,但很快又耸着肩膀摊开手,
“可惜,向导对我没用啊~”
他把目光转向轰,
“轰焦冻先生,你想好了吗?”
轰从地上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尽管形容狼狈,背脊却挺得笔直。死柄木于是再度遗憾地摇头叹气,
“可惜,真可惜。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这不应该啊,轰焦冻先生。”
他无法接受地一直摇晃着脑袋,
“真惨啊,轰焦冻先生,你真惨。你父亲觊觎你母亲优秀的向导基因,强迫激发了你母亲的结合热,强行和她建立标记关系,生下了你们这种多兄妹。你的母亲伤害你,你的父亲被你憎恨,你的同学都不喜欢你,你的同事暗杀你。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他却欺骗你。好不容易终于摆脱痛苦成为黑暗哨兵,却还要被我这样的人觊觎……”死柄木快速地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串的话,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拍着胸口,“太惨了……”
他用讨不到糖的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轰,
“你也和我一样憎恨这个世界的吧?”
“我这么恨,你也这么恨!”
“你为什么不成全我呢?”
轰仍然冷冷地看着他。
就好像看着那些或善意、或恶意注视他的人群。
既不理解,也不在意。
没有同理,无法共情。
死柄木颓丧地耸下肩,
“真是太遗憾了。”
他打了个响指,大厅里便又响起了金属门滑开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楼下也同时响起。
“我只好强迫你了。”
“这他妈……是什么情况啊……”
才刚刚醒来就撞进不可知情况的上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面八方出现的变异犬,希望谁能给他解释几句。他望了望切岛,切岛不知所措。望了望爆豪,平时总是干脆又喜欢冲最前面的爆豪不知在想着什么,坐在地上竟有些发呆。最后他望向轰,轰冷着脸一把拉起了地上的爆豪,冲他厉声喝道,
“走!上楼!”
说着拉着爆豪当先往安全出口的楼梯口快步走去,上鸣和切岛对视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等切岛最后通过防火门,轰和上鸣一起用力,扒下旁边的铁柜堵住门,虽然不可能完全堵住,但也能争取时间。
“上去!”
他指挥着众人略过五楼,直接爬上六楼。
就像在楼下望见的,六楼是个完全的玻璃温室。
“切岛。”
“嗯?”切岛赶紧看着轰。
轰指着四周的玻璃,“撞。”
“啊?”
“撞开,跳下去!”
切岛一瞬间明白了轰的意思。正常下楼要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变异犬,已不可能,但从这里跳下去,以哨兵向导的身体素质和楼下那齐腰深的蒿草的浮力,他们很大可能不受重伤地离开。切岛咬牙点了点头,将半边身体铁化,对准一处直接撞了过去。
谢天谢地,这曾经是个正常研究所,没有搞什么防弹玻璃。
切岛全力一撞,玻璃墙就哗啦碎裂,露出一个大洞。
“撞开了!”切岛欣喜道。
轰却仍然木着脸,冷声道,
“别看了,跳!”
非常迫切的态度感染了切岛,他和上鸣不再废话,先后从裂口处跳了下去。凭借着强大的肌肉能力,中途还成功地在半中央扒上了空调外机箱做缓冲,平稳落地。
玻璃边缘,两人跳下去后,轰对爆豪说,
“该你了。”
爆豪却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跳。”
“爆豪!”
“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强,我已经看到了!”爆豪猛地冲上前,揪起轰的衣领,“我看到了这片区域正在被包围,我们四个都下去了也逃不掉,你想留下来!”
轰叹了口气,“爆豪……”
爆豪红着眼睛粗暴地打断了他,“别想自己逞英雄!我也——”
余下的话语飘散在风中,无法自控的倾斜中爆豪尽力别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轰。
轰推了他。
就像是在悬崖边从背后一把推人下去一般,轰在他表示拒绝时,毫不犹豫地推了他,爆豪的身体一下悬空,在引力作用下向下跌落,却又在半途猛地中断。
“轰—焦—冻!”
爆豪怒不可遏,轰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恶劣表情,站在楼房边缘,抓着他的一只手腕让他吊在半空中。
“爆豪,有件事情还没有告诉你。”
“说个屁!”爆豪蹬着腿怒吼,“拉我上去!”
轰充耳不闻,“安德瓦告诉我,那个提案他努力了,有通过的可能,只是即便通过了会列为特殊案例,有严格的限制,有这种意向的哨兵要非常艰难才能申请到。”顿了顿,“会有有这种意向的哨兵吗?”
“我他妈怎么知道!别废话,拉我上去!”
“我不。”他任性地鼓起脸,语气中的轻松让爆豪气急败坏。
“你他妈……”
“我啊,虽然已经用不上了……但是假如将来出现了有这种意向的哨兵,这就不是毫无意义,对吧?”
爆豪蓦地静止下来,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轰。
一瞬间,他因为清晰地意识到什么,而忽然掉下了眼泪。
从来,他都比轰强势,总是凶巴巴地训他。
但从来,他想阻止轰做什么,都一定阻止不了。
他阻止不了。
“还有一件事。”
轰专注地看着爆豪,长年来能让他这么专心地看着的人只有爆豪。
“他说得不对。”他手臂上惨烈的咬痕在强大的自愈能力下慢慢愈合,万年寒冰的脸上突然破开笑容,“爆豪,我不恨。”
他的笑容像寒冬已尽,冰雪消融。
“因为遇见你,我感谢来到这世上。”
坚冰破碎,雪落枝头。
轰放开了他的手。
在强烈的失重感中,爆豪眼睁睁看着轰的脸离他越来越远。
而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玻璃裂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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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住!
不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