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岛将玻璃器皿和盘子一个一个抹干净,整整齐齐地装进碗柜里。昏黄的灯光照亮小半部分侧面,他的表情沉默而略显麻木。凌晨2点过的L区并不平静,屋外时常掠过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压抑的喘息和混乱、焦虑、激动的情绪。对那两个白塔哨兵来说不过区区老鼠的赛门,却是L区实实在在一艘大船,翻了以后引起了波及全区的混乱。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切岛都放开了屏障,让自己能时刻感应到周围恶意的情绪以作防备,且这种状况似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收拾好厨房后,切岛在客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通常这个时间,上鸣就该打烊回家了。
但他最近几天夜不归宿是常态,今天想必也是。
切岛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是想起自己小时候。
他的邻居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儿,在狗都嫌弃的小男孩年纪,他和上鸣经常捉弄对方,小姑娘老是被弄哭。但这样捉弄着捉弄着,不知道为什么关系反而好了起来。按正常发展,这该是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直到某天切岛突然发现,这个爱哭的小姑娘,其实是个和他一样的小男子汉。
“是你妈妈非要给你穿的吗?”
切岛说这话时,带着可怜的情绪。
邻居阿姨对于打扮自己的儿子非常热衷,他是不想妈妈伤心吗?
但“小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想这样的。”
他不明白,对方却笑了,笑得像哭,
“也没什么,我想我就是……生错了性别。”
直到很多年后他被检查出向导素,他才终于明白了这个童年伙伴的无奈和痛苦。
原来这个世界竟然可以不讲道理到这个程度,连“性别”都可以搞错。
人会成为“谁”,到底是由“什么”来决定的呢?
他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是个向导,也该是穿梭在枪林弹雨里的“军医”。但在向导之家里,除了精神力的控制外,他学得最多的却是家务和插花。
“战场?!你疯了吗!”老师对他嗤之以鼻,“向导这么珍贵,对哨兵这么重要,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冒险!”
“你们只需要在家里等着哨兵,然后为他们梳理精神就好了,只有那些粗鲁的向导才会总是想着打打杀杀!”
老师们说,所以,优秀的向导就应该把家务和哨兵的精神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于是他只能笨手笨脚地和那些瓷盘和花枝奋斗。
打碎了它们,折断了它们,又被它们刺伤。
“你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向导!”
可是他念书的时候,明明是整个年级肌肉力量最强、跑得最快的。
他还拿过县区长跑冠军。
就算是上鸣成为哨兵后,与他单独比拳头,也不一定能揍得过他。
他是在一片赞叹声中,作为一个“粗鲁”的男子汉长大的。
直到他成为一个向导。
一切都进入了糟糕的他没有天分的领域。
可是,规定了他是个向导,又规定了向导应该插花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人生,就这样了吗?
不灵光的脑子想也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知道,现在,似乎到了该他选择的时候。
不是上鸣,而是他自己。
从前他是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但现在,他想要选择。
“爆豪……”
“爆豪?”
思维像是被从很远的地方拉回,爆豪恍然抬起脸,轰正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什么?”
额头突然贴上一个微凉的手背,确认没有过烫又收了回去,手的主人舒了口气,
“没有睡好吗?”
脸色很差,而且老是在走神。
爆豪略不自然地垂下视线,摇了摇头。
“没什么,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用谁当诱饵。”
“嗯,你继续。”
手中的粥已经有些温了,爆豪兴致寡淡地搅了搅,没有胃口。
轰在轻轻说着什么,爆豪的思绪却不可控制地远离。
“是因为轰焦冻吗?”
耳朵里徘徊不去的,是自称相泽消太的男人的声音。
什么啊。
“因为产生了感情,所以离不开吗?”
说什么鬼话,谁会对这家伙产生感情。
“宁愿以一个向导的身份,一辈子呆在白塔,呆在一群哨兵中间?”
别把我说得很惨的样子!
我可是毫无破绽地在这里潇洒了十多年!
在被你这家伙找上之前!
“白塔不是你的容身之所,火炬才是。”
容身之所?从未以向导身份存在过的爆豪,在别的向导痛不欲生时一个人轻松过活的爆豪,并不觉得自己有脸让向导们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但很显然,这样轻松的日子可见地正在离他远去。因为他被找到了,被邀请了。即便相泽不会主动暴露他,但在接下来火炬和白塔的争斗中,他理所当然会被当做一个向导来针对。而到时候面对他的,可以想象是怎样的地狱。
即便如此,爆豪仍然拒绝了他。不是因为什么感情。
“只不过是比起你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我更愿意相信和追随欧鲁迈特而已!”
“欧鲁迈特吗……”
相泽似乎轻轻笑了笑,看不出具体的意味。他并没有被拒绝的恼怒,只是慢条斯理,甚至好整以暇地问他,
“你猜你的偶像欧鲁迈特知道你是向导后,会不会保护你呢?”
爆豪冷笑一声,“少看不起人,老子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相泽颔首表示认同,又慢悠悠地问他,
“那你猜欧鲁迈特是真的不知道你是向导,还是知道了,一直装作不知道呢?”
爆豪心中一跳,猛地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
“我最近恰好知道了一件你那位搭档很有意思的事。又恰好想起……你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把握杀掉他的人了。”
相泽一动不动地看着爆豪,用一种深思的眼神,
“所以,你再猜猜,你们成为搭档这件事,是不是因为偶然呢?”
察觉到什么,爆豪受惊地动了动,侧过头去。
旁边本来蹲得端端正正的雪豹不知何时挪到了蔫蔫卧在一旁的狮子旁边蹲好,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轻轻盖在它身上。狮子警觉地抬起头,发现是雪豹,又安静地趴了下来,接受了他的抚慰。两只量子兽宁静地依偎在一起。
爆豪愣了愣,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啊,说起来,它好久没对我龇牙了。”轰也看着这边,说道。
空气静了几秒,他诧异地转过头,
“我以为你会发火。”
发出嘲讽的坏笑,或者跳起来说“你少得意了!”。
但他没有。
“你到底怎么了?”
毫不掩饰的,关心的态度,令爆豪没有理由地发慌。
“不发火你还不习惯了?”略浮夸地翻了个白眼,胡乱解释着,“就像你说的,我只是没睡好。”
“真的吗?”
“你以为我说谎吗?”
语气有点危险,轰知道假如自己敢说是,那他真的会发火。
“我只是想说,如果有什么麻烦,就告诉我。”轰眼神清亮,语气坚定,“‘有危险就叫我’,你自己说的。”
少得意了,只有你向老子求助的份!
爆豪想要尽量像自己地这么反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嗯?”
轰仍然注视着他,等待的眼神。
爆豪有些混乱、有些好笑地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变成了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关心对方难处的关系了呢?明明他应该是那么讨厌轰、躲避轰,而轰也是漠然的、目中无人的啊?
“其实我昨晚也没有睡好。”见他不肯回答,轰换了个话题。
“干嘛?”
“想事情。”
“想事情呢~”轰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逗笑了他,“什么天大的事情?”
轰眨了眨眼睛,组织了一下语言,
“就是,在L区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哨兵对哨兵也可能性骚扰。”
“我没有说过。”
那是你的脑洞波澜壮阔地自由发挥的。
“事实上,回来之后,我把你的意见形成材料提交上去了。”
轰毫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地,自然地说出口,爆豪却瞪大了眼睛,
“哈?!”
一本正经地把这种无厘头的东西做成材料,还提交上去,你脑子没问题吧!
而且也不是我的意见!
“通过的概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肯定是零啊!
“但是,我觉得至少我们,可以达成某个共识……”轰的手指无意义地动了动,竟罕见地有些紧张,“那就是,哨兵和哨兵,是……可以的。”
什……什么?
爆豪先是再度被轰的脑回路搞得有些懵,接着,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心脏漏跳一拍,爆豪一瞬间无法呼吸。
不要在这种时候啊……爆豪无力地想。
不要在这种,我连哪怕一秒钟的高兴都无法体会到的时候。
但轰的视线像层层叠叠的蛛网一样捕捉了爆豪,谨慎地,小心地,带着生怕破碎的虔诚和溢满甜蜜的期待,一点一点收紧。
“可以的吧?”
语气害羞得像个讨糖的孩子。
爆豪无神地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应。
你这家伙还真是不挑啊,连哨兵都可以吗?爆豪想这么嘲笑,在嘴边转了一圈,先割伤的却是自己。
——但他不是哨兵啊。
很多时候爆豪都忘记,也一直避免去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向导的事实。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无法变成真的,像这样的时候,像做着这个任务的时时刻刻,都不断地提醒着折磨着爆豪,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不管他在相泽面前说得多么强势、自信,好像一切都可以面对。
但事实就是,他只不过是一个靠作弊才活到现在的,没有容身之所的人。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玩笑。
爆豪想。
看着轰一无所知,单纯地为哨兵和哨兵的结合可能而烦恼的样子,爆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昨天之前,他可能还能玩笑般拉开话题,甚至理所当然发一通火。
但现在,他甚至都来不及沉浸在自己复杂身份的惆怅里,又立刻沦入了相泽预言的地狱。
相泽说,他是最有把握杀掉轰焦冻的人,他们的搭档不是偶然。
“你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相泽用一种关爱幼稚的眼神看着他,“你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我没有接到过这种没道理的命令!”
是在造谣吗?欺骗他?动摇他?
白塔没有道理发布这样的命令,轰焦冻可是几百年一见的黑暗哨兵!比那些关在向导之家里“小心保护”的向导不知道珍贵到哪里去了!
“没有道理吗……”相泽感叹般地叹了口气,“可这世界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很多时候一个人该不该死,不是取决于他做了什么,而且取决于他是谁。”
“就好像为了哨兵的存亡,向导应该被管制一样。他们明明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因为是向导,就要遭遇这一切。”
“所以,在白塔的逻辑里,轰焦冻就是该死。”
“因为他是轰焦冻。”
荒谬!骗人!
爆豪好笑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相泽打断了他的话,把宽沿帽重新戴到头上,阴影再度遮盖了他的整张脸,
“或许到时候,不需要任何人命令。当你明白的时候,你自己就会动手,杀了他。”
他凭什么说得这么笃定?!
凭什么!
爆豪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会杀了面前这个冷漠又纯粹的人吗?
当他明白的时候……
“……爆豪?”
或许他太久没有回应,轰的表情又开始变得担心。
爆豪一贯风风火火,犹豫、僵硬、无措,这样的表现都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你……”
“喂,你们两个,”端着餐盘的常暗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话,“外面有人找。”
“谁?”
常暗摇了摇头,“不认识。”
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回过头来看了看爆豪,后者暗暗呼了一口气,
“走吧。”
平静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失望,轰没有说什么,站了起来。
会客室的沙发上,一个男人静静坐着。
尽管他在自己唇上、腮边贴满了胡子,爆豪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诧异地看着对方,
“切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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